《资本囚笼》:我们是“资本游民”,我们是“边缘白领”,我们在一线城市生活
历史文章:
《资本囚笼》引子:从“葛优躺”到“保温杯”,不同的社会热词,共同的社会问题
第五章:资本时代的“三驾马车”:消费降级、审美滑坡与多元化的丧失
第十一章:一线城市是一场盛大演出,小资产阶级是它最忠实的观众
(一)资本主义的时空修复
在《资本论》中,马克思恩格斯分析了资本的运行逻辑,即资本循环与再生产的过程:指产业资本从一定的职能形式出发,顺次经过购买、生产、销售三个阶段,分别地采取货币资本、生产资本、商品资本三种职能形式,实现了价值的增殖,并回到原来出发点的全过程。我们可以看出,资本运行有四个阶段:价值生产、价值实现、价值分配和价值增值。只要资本主义还有一天的生命,这个循环就还在高速运转一天。
但是,这个循环不是完美无暇的,就像人的身体机能总会出现各种问题一样,资本循环的严重不顺畅就是资本主义经济危机。最典型的经济危机就是生产过剩危机:富者愈富,贫者愈贫,剩余价值都被资本家赚取,劳动者没有钱去消费,生产出的产品被大量积压;工厂卖不出货回收成本,更会压低工资甚至裁员,劳动者就更没钱取消费……最终经济崩盘。早期资本主义时代保持着三年一次小经济危机、五年一次大经济危机、十年一次全球性经济危机的节奏,全部都是生产过剩危机。
资产阶级精英为了解决这一问题,参考了马克思主义计划经济的思路,提出由国家对经济进行管控,由国家引导大规模的生产和消费,用扩张性的经济政策,通过增加需求促进经济增长,这就是凯恩斯主义。说白了就是资本主义太有钱了,都在那屯着花不出去,这时候国家出面,代替你把钱花出去。最典型的就是大萧条之后的罗斯福新政,通过政府主导的大量公共工程,增加就业,扩大需求,解决生产过剩危机。
但是,永远没有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法,凯恩斯主义久了,也会有“经络不顺”问题。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开始,主要资本主义国家纷纷出现经济增长停滞、通货膨胀增长、利润率不断下降、失业率逐步增加等问题,这就是我们所熟知的“滞涨”时期。于是以里根政府、撒切尔政府为代表的新自由主义登上了历史舞台。
那么新自由主义如何解决资本在“价值生产、价值实现、价值分配和价值增值”四个领域运行不畅的问题呢?其核心离不开两个关键词:房地产市场和金融市场。具体方式则是大卫·哈维提出的概念:时空修复。
大卫·哈维指出,新自由主义有诸多“原罪”与荒谬之处,但是为何能苟延残喘至今呢,因为其自身拥有一套能够修复经济危机的独特方法,即资本主义的“时间—空间”修复策略。无论是马克思主义还是西方经济学,至少这一点是可以达成共识的: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会造成生产过剩,生产过剩会引发经济危机。为了解决这一问题,当代资本主义的生产机制,可以利用时空修复策略不断消化和吸收过度积累的资本。所谓资本主义的“时空修复”,是指新自由主义通过时间延迟和地理扩张缓解危机的特殊方法。其核心在于,如何处理过剩的生产力以避免危机。
我们分开来谈这两种修复策略。“时间修复”的核心在于金融。从某种程度上讲,复杂的金融产业是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的基石。甚至可以这样说:里根政府、撒切尔政府有这样的信心推动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就源自于金融市场飞跃式的发展与创新。金融为资本上演了一处“昨天、今天和明天”的好戏,为生产与消费提供了多种可能性,可以把未来的钱拿到现在花,提高当下的消费水平;也可以把现在的生产力消弭于无形,放到未来再去消耗。
举一个我们身边很简单的例子,消费主义的兴起就与金融产业的发展密切相关:消费者有了信用卡、有了小额贷,有了各种可以满足自己当下消费欲和感官刺激的条件。消费者透支了自己、花了未来的钱,消灭了当下的生产力,可不就能解决产能过剩么。那未来怎么办呢?再花未来的未来的钱呗——资本主义子子孙孙无穷匮也。其实现在世界上大多数国家货币的发行都是这种逻辑。齐泽克就在社交网络上调侃过:(因为消费者们如此旺盛的购物欲)“就算世界末日来了,资本主义的末日也不会来”。
而“空间修复”的内涵更加广泛。早在殖民时代,通过地理扩张解决内部经济矛盾就已经成为了资本主义国家最轻车熟路的手段。我们历史课本就学过,西方国家殖民的根本动力就是这两个:更廉价的原料产地和更广阔的市场。资本积累在历史上所历经的每一个阶段,都深刻表现为对地方空间的剥削。这就可以看做是资本主义初级阶段的空间修复。
列斐伏尔也认为:“资本主义中的社会关系,也就是剥削与统治的关系,是通过整个的空间并在整个的空间中,通过工具性的空间并在工具性的空间中得到维持的。最早的例如对内的圈地运动、对外的殖民掠夺——都是“通过残酷无情的野蛮手段而对地方施加的空间暴力”(哈维语)。
上个世纪以来,资本全球化已经深入到世界的各个角落,资本早已经没有了国籍和国界,他们只会选择竭尽所能地节省成本、拓展市场。举一个例子,英国著名吸尘器(和吹风机)生产商戴森公司在2002年关闭了它所有位于英国本土的工厂和车间,并把生产地迁入了马来西亚。这很明显是出于更低生产成本的考虑,虽然英国政府对于戴森迁厂一事提出了明确的反对,但无济于事。政府只能对戴森厂大量的失业工人进行失业补助和再培训,这就相当于用英国纳税人的钱,为跨国企业追逐更高利润而擦屁股。
美国的“铁锈带”也是同理。这就是我们在《生而贫穷》第十二章、第十三章讲到的问题:为什么近几年来保守主义、排外主义、反全球化与右翼民粹运动普遍抬头。看川普支持者的画像,基本是白人、工人、小企业主、低学历者、中老年人。一言以蔽之,————在经济全球化中受剥夺感最强的人。在美国的发展中,随着经济全球化进程的不断加深,使得资本跨国流通变得更加容易,这加剧了美国产业空心化,导致就业岗位的大量流失,本国工薪阶层的利益遭到了损失。在经济高速发展的时代,蛋糕越做越大,中下层人民也能稍微分一杯羹,然而自08年以来经济波动剧烈,有愈发下行的趋势,这时美国内部的矛盾就显露出来了。换句话说,这些人是在全球化中是受剥夺感最强的一批:华尔街资本家们可以通过全球资本市场运作覆雨翻云手赚得盆满钵满,跨国资本可以通过全球化利用不发达地区廉价劳动力和优惠税收政策,那么谁受损了呢,很明显就是本国的工薪阶层。这些人就是资本主义空间修复的牺牲品。
列宁在《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就指出:“只要资本主义还是资本主义,过剩的资本就不会用来提高本国民众的生活水平(因为这样会降低资本家的利润),而会输出国外,输出到落后的国家去,以提高利润。”
“时空修复”的本质让我想起一个梗:“我们要不惜一切代价,克服困难”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你不是’我们’,你是那个‘代价’”。
在当代,因为资本主义全球化进程已经无孔不入,所以“空间修复”转向了城市的建设——从已经高度资本化地方再死扣出一点可利用的空间来。具体表现为大量资本从物质商品生产转向空间生产,比如城市建设、房地产开发、基础设施建设等等。这也是为什么房价居高不下的原因——因为过剩的资本全挤在这里了。这其中的种种特征、现象与影响,就是我们上几章中所探讨的问题。
相对成熟资本主义经济体内,资本通过塑造一个又一个大都市来完成“时空修复”。例如建立土地市场,把一切空间资本化,促使建筑环境和资本的重新分配,从而让过剩的生产力有了一个完美的去出——没有什么比构建空间更费“钱”的了。并通过资本积累用一种“应然的逻辑”异化了独特的地方文化与依附性——比如驱离了本地独特的文化与生活方式,变成了批量生产可复制的“南锣鼓巷”式的商业街。
列宁就曾一针见血地指出帝国主义大城市建设的本质:“拿发展得特别快的大城市近郊的土地来做投机生意,也是金融资本的一种特别赢利的业务。在这方面,银行的垄断同地租的垄断、也同交通运输业的垄断结合起来了,因为地价的上涨,以及土地能不能有利地分块出售等等,首先取决于同市中心的交通是否方便,而掌握交通运输业的,是通过参与制和分配经理职务同这些银行联系起来的大公司。”对于现在的城市,就是地铁修到哪里,房价涨到哪里。为什么资本和政府有那么大的兴趣搞城市“摊大饼式的建设”,而不是对一个地方进行小而精的规划,提高本地居民的生活质量。因为对决策者来说摊大饼这正反里外的全是巨额的GDP,对资本来说就是一个很好的消耗过剩产能进行空间修复的场所,所以这张饼是越大越好,我们则是随波逐流的资本游民。
大卫·哈维认为,如果没有内化于地理扩张、空间重构及不平衡地理发展,资本主义各个环节都将处于瘫痪状态。他说:“当代资本主义得以生存的根基在于不平衡地理发展。如果资本真正固定下来,平均利润就会逐渐降低,工人阶反抗势必加剧,资本主义就会在这样的双重困境下快速走向灭亡。”而正是由于城市土地在空间修复中的重要作用,它对于资本主义成为了一种战略资源:“只要有可能,资本家随时随地都可以利用,并且确实利用了很多空间战略来创造和保护他们的空间权力。”
这最终导致的结果就是我们之前文章中所说:城市的本质被资本所定性了——一方面,以资本的视角来看,资本主义经过原始积累后,需要一个输出的载体,而城市空间成为了最佳选择,这就是资本的城市空间化;另一方面,以城市空间的视角来看,资本的入侵填充了城市的方方面面,没有什么力量能够抵御战斗力爆表的资本,没有一块土地不被标价,没有一间房屋不被出售,这就是城市空间的资本化。二者是一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关系。
更进一步地,新的生产方式会把时间修复与空间修复相结合,比如“用时间去消灭空间”。用大卫·哈维的话说是:“把商品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所花费的时间缩减到最低限度。资本越发展,从而资本借以流通的市场,构成资本空间流通道路的市场越大,资本同时也就越是力求在空间上更加扩大市场,力求用时间去更多地消灭空间。城市承受了资本过度积累导致的矛盾,而时空修复的策略又进一步加剧了城市的资本化和空间的商品化”。
我们之前分析过这个问题,为什么外卖小哥日常违反交通规则,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去送外卖,原因很简单——超时了扣钱啊。因为他们是资本“用时间去消灭空间”的一部分,就像一个无形的鞭子在他们背后抽打一样。我们劳动者的通勤时间也是一个道理,一切只是为了资本进行更低成本的增殖而服务的。
房地产市场同样是时空修复的结合品。首先资本通过空间修复把大量土地资本化,而消费者购买这些房产时用的是大量的银行贷款,相当于花的是未来的钱。至于你未来还的上还不上无所谓,至少你现在有购买力了,能消费了(次贷危机就是这样爆发的)。房地产市场就把土地这一战略资源和金融这一时间游戏绑定了起来,房地产产业就相当于资本主义时间修复与空间修复共同产下的“孽子”。
Preview the first 30% of the content for free.